以死踐滅死亡

今天我們活在一個否認死亡的文化中。
各位看看現代的殯儀館就能很了解我的意思:它們看起來像一般的住家一樣,沒有任何醒目的外觀。
在屋裡, 「禮儀規劃師」的處理手法,不會讓人注意到有誰在傷心難過,
還有大廳的靈堂儀式,設計得像是把喪禮轉變為一個半舒適愉悅的經驗。
關於死亡這件直接了當的事實,好像有一種奇異的密謀要保持沉默,
所以遺體要「美化」以便掩飾死亡的事實。
但是從過去到現在(即使是在我們這個肯定生命的時代)都存在著一種「以死為大」的文化,
此間死亡是一項無所不包的關注重點;而生命本身僅被視為對死亡所做的準備。
如果對某些人而 言殯儀館的外觀是為了轉移對死亡的注意力,
對另一些人而言連家具都可能聯想到死亡,
譬如床或是桌檯就變成死亡的象徵或是引發死亡聯想的事物,床的外觀如同墳墓,或像是置於檯上的棺木。

在這些狀況下,基督教在哪裡?
一方面說來,「死亡問題」的重點,無庸置疑是在其訊息傳達上,因為基督教宣示基督戰勝了死亡,
而在這股勝利中基督教擁有了勝利的泉源。
然而就另一方面來看,有人會產生一股奇異的感受,覺得縱然這個訊息大家都聽得很清楚明白,
但卻未在人類對死亡的態度上,真正產生過什麼影響,
反而卻是基督將自己本身「調整」過後,去迎合這樣的態度,再把這個論調變成自己的教義。
要獻身給上帝並不困難,一場好的佈道會不都這麼說?
在我們這個「原子時代」中,新的摩天大樓、世界博覽會裡,
如果不能帶領,至少也能參與這偉大而對於生命抱持肯定的前進力量。
在所有這些繁忙並以生命為中心點的活動中,去把基督教變成一切的泉源,
然後在喪禮場合或修院講道時,便把生命當作磨難與浮華的幽谷,再將死亡解釋成一切的解脫就行了。

今日的一位基督教牧師,代表整個教會的這些觀點,就必須使用兩套語言、擁護兩種態度。
但是如果他是個誠懇的人,就一定不可避免地感到在兩者之中「有件什麼事遺漏了」,
事實上遺漏的這個部份,就是基督教元素的本身。
因為在以上說詞當中基督教的訊息遭到了篡改,把基督教用一種完全是肯定生命的方式來呈現與宣講,
對於肯定死亡真正事實,也就是基督的死亡卻隻字未提,
在沉默中避免提到以基督教而言死亡並不只是終點,事實上它卻是這世界的真正現實。
話說回來,要說這世界是個無意義的實相(scene),只是個人在為死亡所做的準備,
以此來「安撫」群眾使他們甘於現狀,同樣也是一種曲解的說法,
因為基督教宣稱基督是為了使這世界的生命活下去而死,而不是為了要使這些生命「永遠安息」,
這種「曲解」造成了基督教相當大的成功
 (根據教會官方紀錄,增蓋教堂的數量,以及每人每年解囊捐助教會的金額一直都是居高不下!)。
世俗的人希望牧師可以是個正面積極的傢伙,可以在一個正面積極又前進的世界聖化他們的信仰,
而虔誠的人把他看成極端認真、落落寡歡又嚴肅的人,對於世界的浮華與徒勞採取嚴正的駁斥態度。
這世界不想要宗教來攪局,宗教也不想要基督教來插手,其中一個拒絕承認死亡,另一個則是拒絕承認生命,
因而衍生出的極大挫折感,要不是來自於這肯定生命的世界所擁有的世俗傾向,
便是來自於病態的宗教狂熱信徒對生命的厭惡。


如果基督徒一直將基督教理解為一個目的在於幫助別人的宗教,
只要他們一直保持「古老宗教」之中那種非常典型的 「實用主義」自我意識,那麼這種挫折感就不會有消失的一天。
因為事實上這是宗教的功能之一:去幫助別人、特別是幫助別人如何步向死亡。
由於這個原因,宗教一直在試圖解釋死亡,然後希望能在經過這樣的解釋後去安撫人心。
柏拉圖在他的著作哲學家篇(Phaedo)之 中殫盡竭慮要處理的議題,就是將死亡變成一件令人渴望甚至是美好的事物,
尤其當他要去應付這個變化多端又充滿磨難的世界時,人類這種自古以來就認定死亡是解脫一切的信念,
相當頻繁地被他拿來作為解決辦法!
人類安撫自己的方法就是去合理化死亡是由上帝所創造,因而屬性正確,
或是他們會告訴自己死亡是生命模式的一部分,就這樣他們在死亡之中找尋到許多意義,
或是說服自己迎接死亡遠勝於步入衰老,
於是設計出一套教義,說明靈魂的不死:就是人死後至少有一部份會留存下來。
上述所有一切,都是長久以來人們試圖想要在死亡的經驗中找尋過多的獨特性所致。


基督教,就因為是個宗教,必須接納這種宗教的基礎功能: 去「合理化」死亡,所以就前去協助。
再者,當這樣的任務進行時,多多少少就會把與死亡有關的古老和典型詮釋,融合到本身的教義之中。
因為事實上以精神和物質互相對立為基礎所發展出的靈魂不死學說,
或者死亡以懲罰的型態出現這樣的定義,皆非基督教的教義。
基督教世界觀納入這些說法之後,不但不能闡明基督教神學與虔敬,反而還削弱了力道。
只要基督教是生存在一個 「宗教的」世界(意思指的是重視死亡甚過生命,「以死為大」的世界),
這些說法就會持續發揮它們的「功效」。
但是只要這世界超越這種古老的死亡宗教窠臼, 變得「世俗」之後,這些看法也就停止發酵。
然而這個變成「世俗」的世界,並非表示它就已經是「漠視宗教的」、「物質化的」、「膚淺的」,
而是因為古老的詮釋不再合用了。
基督徒並不了解他們本身,或說基督教,一直扮演自古老宗教束縛中解脫的關鍵角色。
基督教所宣講圓滿生命的訊息,對於將人類自宗教的恐懼與被動中解放出來,具有史無前例的貢獻。
就某一方面說來,世俗主義是存在於基督教世界中的一個現象,沒有基督教也就沒有這個現象產生的契機。
世俗主義抗拒基督教,是在基督教認同於「古老宗教」的範圍內,
並將基督教自己毀滅了那些關於死亡與生命的「詮釋」、「教義」,強加於世界之上。

然而如果要把世俗主義視為「宗教的不存在」,又是一大錯誤。
事實上世俗主義本身還是一種宗教呢。
如前所述,它還是種關於死亡與如何安於死亡的解釋。
有人早已厭倦於以「另外一個世界」這樣的角度來詮釋這個世界,沒人知道有關於那個世界的一切;
還有要用「倖存」的這種概念去詮釋人生,卻也沒有人有一點概念。
對於不想再接受這些說法的人而言,世俗主義就是他們的宗教。
世俗主義是一種以生命的角度來對死亡所做的「解釋」。
我們唯一知道的世界,就是這世界,我們被賦予的唯一生命,
就是此世—世俗主義者也抱持這樣的想法—所以是否要盡可能讓生命變得有意義、富足、快樂, 端看我們人類來決定。
生命以死亡來結束,這件事令人不悅,但是既然它天經地義,
因為死亡是一種普遍的現象,人類充其量能夠做的,唯有把死亡當作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來接納。
然而只要他活著,就毋須去思考死亡,卻應該活得像是死亡不存在一樣。
而忘記死亡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忙碌,變得有用,獻身偉大、高貴的事物,無論如何去創造一個更好的世界,
如果上帝真的存在(許多世俗主義者對上帝都懷抱堅定的信仰,
並且認為這個宗教對他們受雇或是自己經營的公司,的確具備實用性),
而如果祂懷有愛與慈悲(因為所有的人皆有缺點),祂就會以「永遠的假期」,來酬答我們忙碌、有用、正直的生活。
這個永遠的假期,習慣上就叫做 「永生不死」,完全仰仗祂的恩典決定。
但是「永生不死」卻是此生的一個附加版本(雖說是永遠啦),在此間人們會找到所有真正的興趣、真實的價值觀。
美式的 「殯儀館」的確就是這種世俗宗教的具體象徵,因為它同時傳達了雙重的概念,
一是接受死亡是一件自然的事(從殯儀館的外觀與一般民宅無異即可看出此點);再者,拒絕在生命中接受死亡的存在。

把世俗主義視為一種宗教,是因為它擁有自己的一套信仰、末世觀,以及道德標準。
它不但「有效」還真的能提供 「協助」。
坦白說,如果把提供「協助」作為評判的標準,
我們得承認這個以生命為中心的世俗主義,還真的比宗教幫了更多的忙。
再說清楚一點,宗教必須以「人生重整」、「生命諮詢」、「豐富人生」這樣的角度來呈現,
必須要在高速公路上,還有公車車體上做廣告,搞得像一個價值非凡的「方便銀行」,裡面的交易員 「服務甚佳」,
來吧,試試看,真的有效喔!
而這世俗主義所取得的宗教成就如此可觀,
讓某些基督教的神學家「放棄」宣講「超然的存在」這一類訓誡—或者講白 一點,就是有關「上帝」的概念。
如果我們試圖想要被現代人「理解」以及「接受」,這就是我們得付出的代價。


在此我們就要觸及問題的核心了,因為基督教的協助並不是一種判斷的標準,真理才是。
基督教的目的並非在於協助 人們安於面對死亡,而是顯示關於生命與死亡的真理,好讓人們也許能從這真理中得救。
然而救贖與協助是不能畫上等號的,不僅如此,這兩者還互相對立。
基督教對於傳統宗教與世俗主義的反動,並非因為它們提供的協助「不夠」,
而是因為它們「太」足夠了,因為它們「滿足」了人們對於的需求。
如果基督教的目的只是在於帶走人們對死亡的恐懼,使他們安於面對死亡,那麼也就不需要基督教了。
因為事實上別的宗教在這一點上做得比基督教還好,
還有世俗主義不就是要造就一批能夠開心的、共同的為戰勝第一因而死(還不只是活)的人嗎?

基督教並不是要與死亡和解,卻是死亡的顯現。
它要顯現死亡,是因為它要顯現生命。
基督就是這個生命,而唯有基督是生命時,基督教所謂的死亡才會是它所宣稱的,已被當作仇敵般毀滅,
而非當作一件「奧秘」來解釋。
其餘的宗教與世俗主義,藉由對死亡的詮釋,給予了它一種「地位」,一個理由,讓它變成一件「正常」 的事,
只有基督教說它是「反常」的,也因此是相當可怕的。
在拉撒路的墳前耶穌在哭泣,但在祂自己面臨死亡的時刻來到時,祂「就驚懼起來,非常難過」。
以基督的角度來說,這個世界,這個生命的失去,不僅僅只是需要「幫助」而已,
也不是因為在其中懷有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他們接納死亡並且將死亡合理化了。


把上帝的世界當作是一座應該被廢除,並由「另外的世界」(也就是永恆的死亡)所取代的宇宙公墓,
還把這件事視為宗教信仰,或是住在這個宇宙公墓之中,
每天 「處置」到數以千計的屍體,還很興奮的認為一個「正義的」社會來臨了,
以上種種均顯示出人類的墮落。
這不是什麼道德上的敗壞或者犯罪,反而是他「積極正面的理想」—不論是宗教或世俗的,
加上他自己對這種理想主義的滿足感。
然而這種墮落,只能經由基督向我們揭示出來,
因為唯有在基督裡,我們才得見生命最圓滿的面相,
而死亡也因此變得「可怕」、變成生命的墮落、變成我們的仇敵。
作為神聖臨在而給予人類聖事的是這個世界、這個生命,以人類與上帝之間團契共榮的本質呈現出來,
而唯有藉著這個世界、這個生命,藉著將他們「改造」而進入與上帝的共榮,才能成為人類原本應該成為的樣子。
因此死亡的恐怖並非在其具有「結束」的意涵、不是肉體的毀滅,
卻是因為與這世界以及生命分離,其意義就等同於與上帝分離。
死者是無法榮耀上帝的。
換句話說,當基督向我們展現生命為何時, 我們便得以聽聞來自基督教的訊息,指出死亡便是上帝的仇敵。
當生命在朋友的墓前哭泣,當生命考慮去接受死亡的恐怖,戰勝死亡的勝利就從此刻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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